祭苟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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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丽(化名),女,1972生于陕西省宝鸡市麟游县一个贫困山区,2005年9月3日在兰州被杀害。

苟丽从小丧父,中专毕业后以打工为生。2003年与农民陈小林(化名)结婚,并因此全家举债4万余元。陈父老迈之年被迫去陕西的石场背石头,为省两三元钱曾睡在人家的屋檐下。苟丽怜惜父亲并急于还债,2005年和丈夫赴兰州打工,“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不久到发廊做了卖淫女。但苟丽还没“工作”几天,即在“严打”中被警察被抓捕,并于4月 18日被送入桃树坪收容教育所,进行为期6个月的所谓“收容教育”。“收容教育”的目的或者结果是,陈小林把摩托车卖了1000多元,又借债1000多元去“捞”苟丽。苟丽的4个月铁窗生活,花了1万多元,这些钱也是借来的。苟丽放出来来后为还债被迫继续从事过去的“工作”。9月1日陈小林离开兰州去北京打工,夫妻两人在站台哭别, 4天以后,陈小林得到了苟丽被嫖客杀害的噩耗。

苟丽的遗物里有一份账单,记着她被释放后近一个月的花费。记者记述说:从账单上看,她每天吃的没有超过4元,惟一的奢侈品就是150元的小灵通了。在陈小林的记忆里,妻子一生没有穿过超出60元的衣服,“去年她怀孕时我给她买的棉衣是最贵的,60元。”……发廊的小姐们说,苟丽每和客人作一次性交易,就会默默地用纸折下许多颗心。这些心是给自己老公的。心的一面写着她的小小愿望,另一面则画上可爱的卡通笑脸:鼻子是心形的,脸颊是用“吻你”或者“爱你”的字样拼成的,嘴弯成了月牙一样的线条……在苟丽的遗物中,这样的心有满满一纸袋,一千多颗。“乡村舆论”却在悲剧发生后,由同情变成了嘲讽,母亲哭得死去活来。陈小林觉得“已经没脸回家了”,他不敢回去安慰悲伤的母亲,而是跑到了北京打工……

据报道,凶手农民工唐某并不是因为嫖资发生冲突而杀害苟丽,而是他对卖淫女的一种深深的敌视。唐某交代,自己是东乡县唐汪乡人,20岁,2004年8月,他在红古打工时曾经找过一次卖淫女,对方不仅掳走了他身上的200元钱并且纠集几名男子野蛮的殴打了他,自此他怀恨在心,决心伺机报复卖淫女。9月3日,唐某休假,他从安宁工地坐车到西站购买了一根自行车的线闸,然后又到火车站附近找到苟丽交易。就在进行第二次性交易时,唐某拿出了准备好的线闸将苟丽勒晕,随后又将线闸打了个结将其勒死。随后唐某取回了80元交易款,并抢走了苟丽的小灵通以及50元现金……这天中午,苟丽其实已收拾好离开的行囊,还向发廊旁那家经常打交道的性用品商店老板告了个别:“急着还债的钱筹到了,准备明天开始不做了”……

苟丽之死之所以引起网络上的震动更多是因为她的日记。她是从4月19日(被“收容教育”的第二天)起开始记日记的,一直记到8月中下旬她被释放时为止。一共记了116篇。这文字倾诉了她对丈夫的爱,记录了他们的相爱是怎样在这和谐社会苦苦挣扎的。在2005年7月11日的日记里,苟丽写道:老公,真是心有灵心(犀)一点通啊!我今天预感你会来看我,没想到你还真得(的)来看我了。见到你的确很高兴。可是当我看到你瘦了,憔悴了,还有你说爸爸有病了,我就心里特别难受,想哭。但你面前,我还是没哭出来。你可知道,当我回到号室,看你给我写的信时,我就哭成了泪人。她们问我话,我一句也说不来了。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怎么会是这样?老天,怎么会这样对我们?我们倒(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公,我也发愁,我也烦。

苟丽是一个年轻美丽爱笑的女孩,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们现在常常说天堂里没有苦难,债务,也没有嫖客和警察。她也终于自由了。在我们的国家,“只有死得自由”取代了“不自由毋宁死”这句经典名言。然而,苟丽的“自由”把“苟活们”抛在神六和超女制造出来的莺歌燕舞中,独自一人去了。透过一些网络上的泪水和对她丈夫的诅咒,苟丽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

然而透过“乡村舆论”,我从她的背影中看见玛莲娜,看见了西西里岛那个美丽的女人。我也看见那个女人的丈夫如何坚定地带着向德国人买淫的妻子在战后返回了家乡,在众目睽睽和指指点点中走在家乡的小街上。苟丽的丈夫却在这人民的舆论中逃往他乡,也许我们不该责备他。因为中国的人民比意大利的人民更强大,因为中国的嫖客比西西里岛的嫖客更彻底。穿过西西里岛我们向地中海东部的广场看去,约2005年以前,一群愤怒而虚伪的人民在虚伪而愤怒的伪君子们的带领下将一个卖淫女团团围在当中,在耶稣面前要用石头打死这个女人。耶稣说,你们谁要是没有罪,你们就打死她吧。结果这些人羞愧地从老到小一个一个的离开了。然而在中国,耶稣的话音刚落,君子和人民为了证明自己无罪已经举起了石头雨点般落下了。这个世界仍然是钉死基督的世界,也仍然是人民和伪君子将个人团团围在当中落井下石的世界。在中国,国家在成为最大的卖淫市场买方或最大的嫖客的同时,更成为围攻妓女的主要力量,成为扫黄运动的发起人和收益人——这种受益是通过“收容教育”对卖淫女进行绑票来实现的。

然而透过苟丽日记,我在朦胧中将安妮日记打开了。那个可怜的犹太小姑娘,为躲避德国人杀害躲进了一个狭小的隔楼里,用她们的日记记录了在法西斯阴影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遭遇的恐惧和黑暗。安妮日记成为控诉国家社会主义的生动见证,她震撼了整个世界并将继续为人类的堕落做见证。苟丽日记具有同样的价值,因为她产生于完全类似的环境里。在中国,密室被公开建造成为收容所,那里不再是种族灭绝的地方,而进步成为绑票业务结算中心。一个叫孙志刚的人因为交不足赎金被撕票了。孙志刚不是唯一的。苟丽在这密室里记录了她对丈夫的爱,也记录了这爱如何在这黑社会体制下,在制度性贫困的追捕下被彻底撕票的。那每一个字,成为这“和谐社会”的民间注角。未来的人们将通过她的日记看见我们这时代所看不到的,他们将把我们这个时代一起归档到杀害安妮的那个时代。安妮已经成为人类抵抗暴虐的天使,而苟丽仅仅还是一位卖淫女。这不仅仅是因为暴虐仍然在政治生活中掌权,也因为愚蠢同时在文化心灵中掌权。

然而,我在苟丽那一千多颗“纸心”里面,朦胧地看见“天浴”里的故事,看见那位女孩怎样为了回到城市里,一天天无望地被肉体出卖给各种干部的。看见她每次被“收容教育”后怎样在水里面洗净自己,怎样想在这罪恶的世界中象征性地保卫自己那内在的纯真。把人弄脏是这陈旧世界永远的原则,他们为此有共同的欲望也有共同的需要。挣扎在这世界里的心灵不可能在这流氓做王的世代守住自己的家园,于是她们被迫把自己的心灵包裹起来寄存在另外一个世界。这正如一个即将去刑场的人将最珍贵的东西埋到土里,又如一个被押上焚尸炉的人怎样看一眼那片最后的天空。这世界可以摧毁所有的肉体连同属于肉体的一切,但它永远无法吞噬苟丽那些纸心。这洁白的纸片是我们放飞的灵魂,在这夜的天宇里旋转而且升腾。她们飞行的高度不是神六和超女们所能比拟的。她们的纯洁不是这世界所能理解和欣赏的。然而,她们飞翔在我们的上面,让我们永远望尘莫及。

苟丽是谁呢?如果说李思怡是我们时代的女儿,苟丽就是我们时代的妹妹。在中国,在我的故乡,在我的家乡中国东北农村,在中国的所有农村,苟丽的命运是千千万万个农民女儿的共同命运。据不完全统计,截止2004年,中国职业妓女已经超过600万人。如果全算在内,中国从事卖淫行业的女孩可能多达上千万人。这群为“社会转型”所“断裂”出来的弱势群体,首先为国家出于罚款目的和政治伪善、表现权力意志所追捕;然后被人民或“唐某”们用辱骂来装饰自己的伪道学、掩饰自己窥阴综合症,满足自己变态的性饥荒,发泄嫖而不得的仇恨;最后,公共知识分子和民族精英们耻于为他们辩护,他们为了“避嫌”,宁愿歌颂李宇春式的“民主希望”也不愿意看见苟丽背后的专制黑暗——在这些方面,中国这些年来只有一位真正诚实的知识分子,她就是李银河女士。她为生命尊严一直在呐喊,然而她的声音微弱得令人窒息。李银河的价值在中国远远超过王小波的冷嘲,然而由于伪善没有人愿意倾听她的声音。

苟丽们在这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这一边糟蹋她们、一边抓捕她们、一边辱骂和边缘化她们的情况下,走投无路了。她们被迫走上了流亡的路,现在全世界都有她们的踪影。前不久有国内报道说,马来西亚今年首5个月拘捕过千名涉嫌卖淫的中国籍女子,超过去年全年数字的一半。当地警方去年全年拘捕1800多名涉嫌卖淫的中国籍女子,而今年首5个月已拘捕1100多名。另有报道说,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为在阿富汗卖淫的中国妓女们感到羞耻,因为后者伤害了国家尊严。我想中国政府和人民还没有资格那样羞耻。如果他们真知道什么叫羞耻的话,就先用镜子照照自己,并在苟丽美丽的尸体边象勃兰特一样跪求忏悔吧。国家还给她们留有一条路,就是苟丽的路,就是最后被勒毙的那条路。

勒毙苟丽那条刹车线意味着什么呢?这条线是由三股绳子结成的,一条是警察,它代表贫困也代表国家;一条是农民工唐某,它代表舆论也代表伪善;第三条是未知之因,那种毁灭生命的超验的力量。“我们”在哪里呢,我们全部被卷进这绳索里面了,一同死死勒住苟丽柔弱的脖子,直到榨干她最后一点经济利润、道德利润和文化利润。

苟丽死了,世界、自我和肉体,在中国,在魔鬼带领下全面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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