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2月的火光中，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大兴安岭环绕中的小村庄。这使我从夜里站起来，为2009年必然来临的浩劫默默祈祷。

2、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大兴安岭几乎每年都发生火灾。我的成长史，就是大兴安岭被烧光、杀光、抢光的历史——在这“三光政策”中，森林植物被烧光，野生动物被杀光，木材和一切资源被抢光。

3、最后一片家园已经不见了，我为2009年最后的告别充满着忧伤。

4、现在，由于冰雪覆盖，中国东北幸存的森林还没有卷入“火祭”。然而，2009年第一场沙尘暴已经进入了甘肃，大兴安岭的火灾还远吗？

5、去年（2008年）春天，4月16日那场大火从内蒙古大兴安岭乌尔其汗的森林起程，截至18日19时，四个火场火势仍在蔓延。4月21日，新华网追踪报道说：内蒙古乌尔旗汉林业局的森林火灾明火刚刚被扑灭，大兴安岭吉文林业局木奎林场又出现新火情。……一个月之后， 5月15日14时30分左右，大兴安岭地区大杨树林业局胡地气林场、朝阳林场、乃木河林场分别发现火情，并迅速蔓延成灾……

6、前年（2007年）春天，4月30日，黑龙江大兴安岭罕诺河管护区突发草甸森林火灾，过火面积104平方公里，其中林地0.83平方公里……

7、2006年，2005年……只要你能收集到当年的报纸，就会发现，每年春天，甚至秋天，大兴安岭成了年年必须燃烧的“圣火”，没有一年能够幸免。有时候过火面积上百平方公里。如今，这块土地已经快安静下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可怜江山贫到骨的境地，已经烧无可烧了。

8、很多人都记得1987年那悲惨的一幕，尽管80后的人们未必记得。1987年5月6日的那场特大森林火灾造成400多人伤亡，61万多平方米的房屋被烧毁，50000多人无家可归，大量宝贵的森林资源付之一炬。

9、有统计了20世纪全世界12场森林大火，其中有两场都发生在中国；而发生在中国的这两场大火都发生在大兴安岭，我的家乡。

10、1979年春季黑龙江省发生一次特大林火，从嫩江地区向北烧到黑河地区，从黑河向西烧到大兴安岭，自4月烧到5月，过火面积达600多万亩（40多万公顷），延烧34天。

11、1987年春，那场27天的“新中国最大的林火”，过火面积达1950万亩，其中森林1350万亩……

12、2008年1月27日《经济观察报》刊发了署名刘长杰的文章，《大兴安岭的艰难时光》。这篇文章让大兴安岭的儿女痛苦不已。她描述了一座山林文化的消失，那代表一种“现代文明及其实验”在我故乡的大失败。

13、文章说，从1964年2月开发到现在，大兴安岭累计向全国贡献的商品木材近11亿立方米。森林覆盖率高达78.6%的大兴安岭，每年创造的生态效益高达1100多亿元。象一位母亲，她的血一年一年被抽干，如今只剩下一头白发在改革开放的秋风中燃烧怠尽。

14、日本人侵略东北期间，他们的采伐并没有深入大兴安岭腹地。1956年、1958年，中国曾先后两次大规模地派林业职工进入大兴安岭，开发原始林区，后来都因自然条件太过恶劣而宣告失败。

15、总结前两次失败的教训，1964年2月，当局批准了《关于开发大兴安岭林区的报告》，决定由林业职工和铁道兵部队共同开发大兴安岭；同年，大兴安岭特区成立。到1966年，铁道兵建成了贯穿大兴安岭原始林区225公里的铁路干线，火车也随之从加格达奇开到了塔河——那是1987年大火的起点。

16、开发大兴安岭的计划最后确定为：年采300多万立方米的原材；开发者们学习苏联的“捷伐”模式，对原始林区实施的是“剃光头”的作业手法，在采伐了大树的同时，也毁掉了小树；与此同时，林区工人为了抢任务，开始习惯于“人跟林走”的“会战”生产方式，一个伐区干上一两年就转场，而且只采不育。

17、十万多人开发大兴安岭林区的“会战”，一直持续到1980年以后。此时，大兴安岭南坡的林木越来越少，为了拿到更多的木头，林业职工在深入已开采林区腹地的同时，也将目光更多地投向自然条件更为恶劣的大兴安岭北坡。然而，1987年的森林大火，向这场会诊战发出来最后通牒。将北坡经营的一切成果毁于一旦。

18、1987年大火灾烧毁了大兴安岭101万公顷的林业资源，其中，有林地受害面积占70%，大片树木被烧死的占41.2%；大量的幼中林被烧毁，荒山秃岭随处可见，该地区的森林覆盖率由原来的76%下降到61%。“那场火灾是大兴安岭经济发展的转折点。”

19、此后三年，按着国家林业局的指示，大兴安岭地区组织了大量的本地职工、外地人员以及现役军人，来抢运“火烧木”，从而消灭了森林复活的可能性。“火灾和抢运，从经济角度看，是大兴安岭林木资源的两场浩劫”。在抢运的三年间，该地区每年采伐的木材总量达到800多万立方米，相当于日常年份的两倍多。因为供应量急剧放大，此后，全国木材价格一路走低。

20、在1990年以后的7年间，因为供过于求，木材市场逐年滑坡，木材价格大幅下降，林区工人的欠薪情况日趋严重；与此同时，大兴安岭好的林木资源越来越少，林木资源渐近枯竭。

21、1997年，大兴安岭的林木可采蓄积量由开发时的5.7亿立方米下降到1.7亿立方米；林业集团亏损1.2亿元，欠工人工资4亿元，外欠债务20多亿元。大兴安岭风光不再，陷入了资源危机和企业危困的“双危”境地。从90年代初开始，就有大批的大兴安岭人离开林区，到外边自谋生路。

22、“当54万大兴安岭人面临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在那种情况下，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砍树。林区资源的保护变得更加艰难”。

23、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大兴安岭开始“改革”。1996年3月，国务院正式批准大兴安岭林业集团成立。1998年实施天保工程。人们有理由相信，怎样以效益的名义更低成本地榨取那位母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这个工程已经启动了。

24、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罗桂环提交过一份报告，题目是《我国区域森林破坏的思考》。这篇文章让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更清楚地看见大兴安岭是怎样消失的——大兴安岭的灭亡与人口众多无关。

25、文章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东北是唯一农业开发程度较轻、保存较多原始林区的地方。东北林区的林地和蓄积量分别占全国林地总面积11528万公顷和森林总蓄积量102.6亿立方米的27%和30%。

26、但由于50年代以来的“强度择伐”和“皆伐”，由于这种杀鸡取蛋式的掠夺自然方式，使天然林遭到史无前例的迅速破坏。

27、其中黑龙江省，“三江平原从1962年至1976年的14年间，该地区天然林面积减少了25%”； “由于森林资源的日渐败落和近20余年的集中过量采伐，可采资源已日趋减少，全省48个林业（企业）局，已有35个局已感到难以维持现有生产水平，乌敏河、八面通等12个林业局，可采资源已枯竭，不得不被迫停产而转为经营局。有半数的局不能实现永续利用，积重难返”。

28、森林破坏导致的恶果是非常严重的。以黑龙江省为例，它“致使气候恶化……平均大风日数每年增加22天。……蒸发量是降水量的四、五倍，十年九旱，……泰来、杜蒙、肇源、大庆、齐市（齐齐哈尔），有沙地面积1200万亩，现在洼地盐碱化、岗地沙化、草原退化。杜蒙现有土地，70%是沙地，风剥现象连年发生，1980年5月27日的一场大风，70%的耕地受灾，24万亩毁种”。 “全省的耕地土壤肥力下降，有机质含量以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二的速度递减，耕地黑土层厚度以每年一厘米的速度递减……近年来全省水土流失面积已达7500万亩，超过全省耕地面积的一半以上，每年流失土量2.5亿立米。黑龙江的森林资源严重破坏还造成松嫩平原、三江平原严重水灾”。

29、随着不得不放下“屠刀”的同时，往日的经济繁荣已经不再可见，而且原先的老虎、梅花鹿、山参等珍贵的生物资源也成为昨日黄花。

30、大自然开始了狠狠的报复，使东北地区水涝灾害加剧，1998年的洪灾使当地人遭受了巨大的生命财产的损失……

31、到这里人们不会忘记沙兰河惨案。2005年6月10日，黑龙江省宁安市沙兰镇小学一百多位小学生在一场洪水中死难——史称“６１０惨案”。

32、这场悲剧的原因之一是，沙兰河上游植被破坏严重。二三十年前，沙兰河两岸十几里内的丘陵地带全是树林，现在却全成了耕地，一下大雨地上就会被雨水冲出一条条深沟，泥沙顺水而下……

33、随着大兴安岭消失，我的家乡在春天的林火和秋天的洪水中飘摇，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34、我常常想起流亡波兰的肖邦。真正的乡愁并不是水远山长，而是你的家乡已经永远不存在了。你只有悼念，却不可能返回。

35、汉乐府《悲歌》中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事实上，对无家可归者，“悲歌不足以当泣”，“远望只能当归”。

36、贺知章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对我来说，“旧时波”早已被更改，永远，永永远远。

37、我们在儿时的时候瞻望未来。如今站在“未来”中我们又追忆童年。

38、由于没有信仰，我们不可能有未来。由于没有了家乡，我们追忆童年也成了奢侈。无论让人怎样难过，我们只能承认，流亡是生命永恒的状态，在地上，我们已经无家可归。

39、走投无路心灵，只能去祈祷那种超越过去和未来的力量，将我们从时间的监狱中拯救出来。

40、心灵在时光隧道中的上下求所，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本有一个更美好的家乡，是这世界无法毁灭的。只是我们失丧了，找不到归去的路。

41、那家乡因一场献祭而为我们存留，那进入的门也因我们心灵的仰望而打开。那天上的家乡有真正的平安，永远，永永远远。

42、二月就这样过去了。故乡如梦一样从火中降临。我为自己是其中一位失败的管家而充满了罪恶感。

43、在我们的寄居岁月里，我们当为那里做些什么。这样的感动会将三月从窗口打开，让我们看见自己所有的亏欠和负担。

44、一位诗人说，我要把自己点燃，免得被吹熄。这已经不是我的哲学。我的人生态度是去收割，免得火将我自己和一切都一同毁灭。

45、各位，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日子已经到来。

任不寐2009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