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长篇小说《二十年》未尽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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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睡不着,就起来在寒风中目送这一年最后的降落。尽管年初的时候,我曾经有个写作计划,就是写一部长篇小说,内容是最近20年的风雨仓皇。但现在看来。我这个计划只能搁置,归入“未尽事宜”。由于这一年我所得的呼召和恩典,使我以后也不太可能有时间去写这部小说了。这20年里,我一直计划出三部作品:第一部是为孩子们的,这就是《新语文读本》(大学部分在2009年因“三公会审”已经“售罄”);由于出身于教师家庭,这是我第一个文化理想。第二部是写给我的族人的,归入学术专著,这就是《灾变论》;旨在对观汉语文化与圣经真理;这个计划渴望在今年完成。第三就是写一部小说,或者电影剧本,算是为我自己写的。这本书可能永远无法完成了,替代它的将是一系列的释经著述和证道文集。所以我今天把我关于这本书的构思写出来,算作一个纪念。当然,说不定真的有人有这样的精神和能力,可以把这个题材写出来。

这二十年的主人公是被称为“八十年代”的一代人,或其中的一个人。我想把这个人放在我自己成长的背景里。一个农村的孩子,因为高考进入北京;那座大城是农业社会的喜剧,但也从此成为人生悲剧的起点。这个城市所代表的年代成了一道分界线,重演着从乐园被驱逐出去的永恒命运。接下来是从北方流放到南方,然后是从国内离散到海外。这两年,我收到一些来信,男士们向我感慨这20年竟然没有一部像样的文学作品,而这些抱怨扁平的人们仍然扁平地活着;女士们共同的题目则是“女人四十”,一种对衰老的恐慌袭击了我们最敏感的族群;千方百计堆砌一切化学药品以阻挡皱纹推门进来。所以我知道,《二十年》是一种信仰,一种情结,一种垂死挣扎。过去我常常带着怜悯的心情看待“老三届”一代人,觉得他们的命运实在可怜。但渐渐的,我开始羡慕他们,在勉为其难的语境之下,他们毕竟开始在网络、纸媒和屏幕上公开怀旧了,他们被允许了一种过滤之后诉说自己生命经历的特权,这在某种意义上与这代人逐渐挤入山顶洞上层有关。但是,我们“八十年代”的人,20年却是我们失语的20年。这种“无权”状态或地下状态,使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蕴藏着无限的文学可能性。

在很多意义上,我们这一代人,或这20年,是一座桥梁。我们连接着农村社会和城市社会,我们连接着封闭社会和开放社会,我们连接着国内和国外,我们连接着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我们连接着世界和天国,无神论到有神论,或者从埃及到旷野。这20年也是从学校到社会、从社会到教会的20年。而且已经开始,我们成了西方社会和阿拉伯社会之间的过渡阶段。从代际关系上看,我们连接着老三届和新人类——这一老一新把我们夹在中间压扁了,如毫无顾忌踩过走廊里丢下的废纸。我常怀疑老三届和新人类还是不是人类,至少应该和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人类。因为他们的语言对我们来说有点“不说人话”,我遭遇这两代人的时候,都是一言不发。权力的骄纵和彼此之间的装嫩卖乖,形成一种合围。我们一代人的沉默是我们在夹缝中唯一可以保守的自由和轻松。也许因为他们都说了太多话的缘故,我们的话语空间被挤占了。两边都成熟了,中间地带,就意味着悲剧。这悲剧有两个中心。20年,我们从权力恐怖的刻骨铭心启程;然后,20年里,我们在女人恐怖中痛不欲生。我们用了20年的时间去抚平第一个伤口,但20年里,社会家庭婚姻为我们开放出人性的第二个黑洞,惨不忍睹,变本加厉。于是40岁的我们,在这两座废墟中目睹了一切理想的幻灭,如同看见双塔在眼前轰然倒地。覆水难收之感和鬓角的白发一起,我们开始像父辈一样衰老。就是摆脱新人类的大裤衩和老三届的广场腊肉,直接溶入60年代以前的墓群。而今在秋风浩荡之处,我们看见自己将与权力和女人同归于尽,因共赴死亡而不分彼此。

这是20年的背景,两道伤口,无限沉寂。在这死亡的幽谷之中,开放着两场悲剧和一种重生。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主人公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她先被死亡和世界毁了童年,然后毁了他的一生。女人为犯罪提供理由,这是夏娃的传统。男人为女人的自由开辟道路,这是亚当的传统。在20年那一年,据说她死了。这是几个家的破碎,显示出在世界里,人类已经彻底丧失了家园或最后的避难所。拆毁得如此彻底和残酷,无一幸免。这世界已经不存在家了,永远。第二场死亡是一条小河,那是主人公出发的地方,那是人类的初恋和人间的宗教和哲学。但在这20年里,像所有消失的水源一样,她油尽灯枯,最后被荒草和沙土掩埋,永远。那地已经从根本上消灭了生命或生命的渊源,在无水的世界里,骷髅一样的高层建筑静静等候末日审判。这条小河的命运,这从水的审判朝向火的审判的过程,显示了离开乐园的宿命,而人类无法自己悔改,只能义无反顾簇拥向死,归入永罚。最后是重生,现场转入教会,从旷野到圣殿,展示教会里的黑暗与光明。教会领袖的荒诞剧告诉读者一个真实的天路历程。这是20年后的一个起点,通往死亡,穿越死亡。最后是教堂举办的一场葬礼。还有一场婚礼。

这是一个人的20年,一个家的20年。一个罪人,一个被自己的罪折磨的人,一个被很多罪人的罪折磨的罪人。20年,他渐渐爱上了伤口,受伤并快乐着,绝不去反伤害。由于虚荣,他像储蓄金钱一样储蓄伤害和辱骂。这样的事业积累着,高峰是在红海之滨,直到他成为人民公敌,然后成为基督的门徒。有两个画面连接在一起,天使在童年的显现和在海边的阻拦,一次是从水中拯救,一次是拦阻他自杀。他用自己的黑暗和忍耐,放大着、见证着、默默抗议着、巧妙诉说着人性的无限黑暗、恶心和荒寒。有几年,他一听见中国人和人类就吓的发抖,于是投奔了上帝。当然这只是现象。他的重生与黛玉之死发生在一年,交织着很多奇谈怪论。这20年大约是人生的黄金时间,从20到40岁,充满了对爱和犯罪的渴望。也是在这个年龄段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跃过40岁的边界,就真的进入“使徒状态”了——从此,“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

当扼杀记忆成为一种共谋的时候,80年代的人有更充分的理由怀旧。我渴望再现自己的童年,凝固那些故事,聚焦那些老照片。我要对比城乡之间的色彩、时代的变迁以及中外文化生活的图腾和仪轨。一些场景可以到加拿大来拍摄,在这里有那条小河和我失去的很多岁月。当然,最好能返回故乡去。我要把那里仅存的炊烟、老房子和黑土地收进我的文学遗嘱之中。我也奢望这本小说是对中国文学现状的不满与疯狂的报复。这本书中的主人公收养了一个女儿,叫李思怡。这事发生在他20年后的故国之行,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到中国。他想在那里听到一声对不起,但没有。繁华已经是末日。目送白发垂髫在车站送行,他们并不知道这已是永诀。又过了20年,第一批难民到达加拿大温哥华港口。教堂成了收留中心。日薄西山的他在那里看见了白发苍苍的她,他们以“80年代”的沉默彼此相对——定睛之时,原是文学虚构和错觉。

任不寐2009年11月2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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